伴随着清脆的旗鞋声，她走出门去，留下那一室的冷风与黑暗给风致。
风致看着那离去女子挺直的背影，那般大家的女子，难怪那绣娘会输。收了纷扰的心思，她复又提笔。
墨浓稠得化不开，清水稀释不久后又结成一团。正当她疑惑之时，却听到门口呼呼风声传来，原是太冷了，那墨似要结冰了。
复抬起僵硬的腿，她走向洞开的正门，却发现外面白茫茫的一片，似雪般覆盖着周遭的一切。她走近一旁的画柱，上面有冰晶在闪动。冰晶落于掌中，冰凉冰凉的，它有着雪花般的姣好形状，却晶莹剔透，不多久，它便消逝了，掌心湿润，上面淌着泪珠。
初霜降临，无声无息。风致抬头望去，发觉天地浩大。她摩挲着掌心，掌心脉纹回路漫漫，她想起那个夜奔的少年。
琤珩，那个裘马清狂，不可一世的纨绔子弟。
自那日祝寿后，他便日日来寻她。风致不搭理他，他也不馁，自顾自话，乐在其中。
一日，他与酒肉之交斗完蟋蟀，天将亮，他便翻墙去看他的“姑娘”。
爬至墙头，却发现她正在捣衣，便趴着不动了。
“林风致，我喜欢你，我娶你回家好不好？”他就喜欢这般盛气凌人地叫着她的名字。
风致闻言，抬头看了他一眼，便移开目光，继续往井里盛水。井口很深，绳索粗粝，她需要费很大劲才能把水桶提上来。
见她不搭理他，他便爬下了墙，走至她的身后，不满地拍了拍她的肩，“喂，我在和你说话，没听见吗？”
风致不防他这一举动，抓住绳索的手一松，水桶便拉扯着绳索从她手中直直往下坠，所过之处划破了她双手的水泡，而井水亦顺势泼了她一脸，她忙用力勒住绳索，阻止水桶再往下坠。
水泡渗进水生疼，虎口勒紧绳索生疼，深秋清晨井水寒凉。
忽然，她笑了笑，手一松，水桶便直直地向无尽深渊坠去。她直起身，眼睛定定地看着他，眼睫上挂着的水珠在黑夜中莹莹发亮。
琤珩看着她，知她生气了，却拉不下面子去道歉，只含糊地说了句“我帮你擦净。”
可风致却一把挡住他伸过来的袖袍，“不用了。”
她退开一步，还在看着他，目光较之前平静。
月光的余晖洒落在他们之间。
半响，她开口，面无表情：“你喜欢我，对吗？”。
闻言，他轻轻地“嗯”了一声，一则是为刚才的鲁莽，二则是他害羞。虽则平日他也经常当着她的面大声宣告他喜欢她，但她通常都是不回应。而今日这般认真询问，却也是第一次。红晕悄悄地爬上了他的脸庞，他的耳根亦红了。
可之后富察大少爷却觉得如此扭捏作态也不是大丈夫所为。
于是，他抬了抬头，无边漆黑夜空为他作景，剑眉张扬，一双桃花眼带笑含情，薄唇开启，声音朗朗，他看着他的“姑娘”，一字一句道：“嗯。风致，我喜欢你！”
少年热烈而直接，可少女却冷淡如水。
“为什么？”她问。
喜欢就是喜欢，哪有这么多为什么，琤珩不解，他好看的剑眉皱起。
“因为我跳舞时美丽，光彩夺目？且将木枝抛赠于你，必是有意于你？”等不到他的回答，风致淡淡开口。
琤珩还是没有说话，他在思索，是这样吗？
“可是，”她的目光攫住了他，“褪下舞衣后的我平庸至极，这样，你还喜欢吗？况且，我将木枝抛赠于你也只是为了气气你姑母，并非有意。”
眼睫眨了眨，桃花眼的笑意淡了。
风致看着他的样子，然而只一瞬，便又开口了，“二则你想要我嫁给你，凭什么？”
闻言，少年眼中笑意重聚，顷刻桃花绽放。
他的“姑娘”说要嫁给他。
这一次，他一定要谨慎作答，让她满意。
“我阿玛是超品二等侯爷，我是嫡子，日后会承袭他的一切，家财，权势都会有；嫁娶方面的礼仪也会周到，不会委屈你的······我也会对你好的。”他字斟句酌。末句甚至还带上颤音。
他看着她，盛世桃花开遍，燃烧至绚丽。
他在静候她的答复。
“还有吗？”她淡淡开口问道。
“还有······还有······我阿玛和额娘也会对你好的。”他有点沮丧，他似乎答得不好。
对他的窘态似若未觉，风致看着他，道：“除却对我好一点，你所允诺的皆有赖于你的家族。家财，权势，我若嫁与你，便是嫁高门大户，又与你何干？且，除却富贵外，我亦希冀郎君能文韬武略略通，有一二技艺傍身，与我有二三志趣相投，可你一样也无，我又凭何嫁你？”富察少爷是出了名的浪荡公子，“曾因酒醉鞭名马”，“长安市上酒家眠”。
桃花谢了，他目光暗淡。
“我在你眼中就这么草包吗？”他垂下头，握紧拳头问道。
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不见了。
风致摸了摸破了的水泡，那里生疼。她继续：“不，你不草包。”她安慰道。
而后她看着他笑了，“即便你草包，生于贵族之家，一出生便荣华俱全，前途坦荡，即是草包，也无伤大雅。可我不同，生于平凡，只能去争去抢，汲汲于功名，蝇营狗苟。”
琤珩没有回答，他的“姑娘”与他想的不一样。
可风致却并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，她还是看着他，清浅笑意。
“最后一个问题，若我嫁你，我会是你唯一的嫡妻吗？越过你阿玛，额娘，姑母，甚至整个富察一族的阻力。”
她的笑意加深，带着点残忍。
“等你能回答我这三个问题再来找我吧。”她转身，背对着他。
熹微晨光中，她走了。
康熙六十年九月初十夜，富察家金尊玉贵的大少爷跑了。
从此，她再也不用捣衣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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