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仪之嘴角一扬,说道:“在下原是从龙讨逆的一名小小书办,为皇上传达命令时候,不慎跌伤了膝盖。皇上看我可怜,这才下了这道旨意,否则一路磕头下去,我这条腿还不成了废物?”

    殷承良被秋仪之这半真半假的话唬得一愣一愣,点头道:“秋大人有这样的奇遇,也真算是因祸得福了。殷某不才,虽也算是封疆大吏,却连当今皇上的龙颜都未有幸瞻仰过。”

    秋仪之却知道自己牛皮不能吹得太大,便谦逊两句道:“学生也不过同皇上有几面之缘而已,竟没料到圣上会有这样的恩旨。敢不说是皇恩浩荡么?”

    殷承良和蔡敏听秋仪之这么说,便也只好诺诺连声地随声附和两句,却再也说不出话来。

    书房内一时陷入了沉静。

    还是秋仪之打破了这番尴尬的场面,笑着问道:“学生初来乍到,不懂规矩,也不知应当如何交接县内事务。既然蔡大人在此,还请多承指教!”

    蔡敏的态度也客气了不少,答道:“不敢说指教。原山阴县令李慎实,李大人早已接到吏部文书,就要调岭南道任官,就等着秋大人前来交接事务。秋大人去找他办理即可。”

    秋仪之点头说声:“明白了!”便告辞出了书房,又循原路离开这“青崖观”。

    秋仪之乃是关系通天之人,虽然背有靠山有恃无恐,却也怕横生枝节——知道自己明里暗里已得罪了两位顶头上司,身后难免有无数眼睛紧紧盯着——于是便只好放弃在建邺城这金粉之地冶游一番的打算,便带了手下亲兵,兼程赶往山阴县去了。

    山阴县离开建邺城有近千里之遥,又在江南丘陵的怀抱之中,道路虽比幽燕、河南的山路平坦了不少,却也让秋仪之走了有六七天,才赶到山阴县城。

    越州多为丘陵山地,在江南道乃是一个穷州;而山阴县在越州却是一个富县——因此两相抵消,这山阴县在江南道也就是个不贫不富的寻常县了。可放在大汉全国来看,却是个富裕县城了。

    秋仪之爬上一座山头,遥遥看见山阴县城城墙高大整齐,又见脚下官道甚是平坦宽阔,道路两侧虽然多是山地却也见缝插针地种满了粮食蔬菜,往来的客商行人更是不计其数。他又想到这片富庶土地,便是秋家郡望所在,心中不禁生出几分好感来,快马加鞭便往县城而来。

    老知县李慎实早就听到消息,也多少知道这新来的县令同当今圣上有些关系,便领了阖县差役百八十人,早早等在县城门口,专候秋仪之到来。

    秋仪之远远看见这番阵仗,却也不敢托大,忙下马步行来到李慎实面前,深深作揖道:“李大人何必如此相迎,叫晚辈怎样承受得起?”

    李慎实乃是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官,在这山阴县任上也做了十来年县令了。

    他见秋仪之说话客气,不似传闻当中的那般跋扈无礼,略略有些安心,便忙伸手将秋仪之扶起,笑道:“秋大人青年才俊,前途无量,到此区区山阴小县真是屈才了啊!”

    秋仪之也恭维道:“李大人这话从何说起?一路之上,晚辈只见此处路不拾遗、民风淳朴,真是李大人教化之功啊!”

    于是两人一边寒暄,一边携手向城内走去。

    城中街道似乎经过洒扫显得平坦干净,两边商户也都个个张灯结彩,显然是为迎接自己到来专门修饰过的。

    只听李慎实满脸堆笑地说道:“秋大人,山阴县城可还看得过眼啊?”

    秋仪之虽嫌这样办事太过刻意,却也不想刚刚见面就驳了李慎实的面子,便拱手道:“李大人果然治县有方。”

    李慎实闻言,便又笑道:“秋大人此言,李某真是受宠若惊啊!听说秋大人是皇上赏识的人,到时还请别忘了在皇上跟前替我美言两句啊!”

    秋仪之这才知道这李慎实这番布置为的可不是他秋仪之,而是为了他身后似有似无的靠山背景,为了李慎实的前程仕途。

    想到这里,秋仪之不由腻味得好似吞了一只苍蝇,终于让他再也不愿说话,只低头跟着李慎实往县衙方向走去。

    李慎实却不十分聪明,察觉不到秋仪之这点情绪上的变化,继续一面陪笑恭维,一面在前引路。

    然而一行人七转八拐,终于绕到一处广场之上,李慎实指着前头颇具规模的建筑,说道:“那边就是山阴县衙了,还是去年地方士绅给了李某面子,募捐了八百两银子改建的呢!”

    “哦!所谓前人栽树、后人乘凉,这可是李大人一项了不起的政绩呀!”秋仪之揶揄道。

    李慎实却没听出其中的嘲讽意味,还在那边自谦道:“不敢当,不敢当……”

    正说话间,却从围观人群之中闪出一个身影,急匆匆往秋仪之这边走来。

    紧紧跟在秋仪之身后的赵成孝见状,立即闪身出来,挡在秋仪之身前,对那人影高声喝道:“做什么的?还不给我立即停步!”

    对面那人果然被赵成孝吓住,不再向前,却朗声问道:“你可是新来的知县老爷?”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。

    秋仪之正要回答,一旁的李慎实却抢话道:“哪里来的野丫头?敢在此挡驾,还不给我速速退下?”

    秋仪之却并不理睬李慎实,又伸手拨开赵成孝,对那女子说道:“我便是新来的知县,叫秋仪之的便是。不知这位……这位姑娘,找我有何指教?”

    那姑娘听到秋仪之这话,瞬间“哇哇”大哭起来,“噗通”一下跪倒在地,从怀中掏出一张状纸,展开了高举过头,几乎是嚷嚷着说道:“青天大老爷!民女冤枉啊!”说罢便又嚎啕大哭起来,让秋仪之再也听不清之后她所说的话。

    然而秋仪之从这短短三言两句之中,便已知道其中必有冤情,上前两步伸手就要接过这顾念手中捧着的状纸。

    却不料李慎实却赶在秋仪之身前,将状纸一把抢过,立即摆出县太爷的威风,对那跪着的女子说道:“你这刁妇!我们秋大人刚刚赴任,还未接风洗尘,你就算是有天大的冤屈也要等几天再来,你先回去吧!”说着,便将状纸球成一团,胡乱塞进衣袖里面。

    秋仪之是何等样精明之人,一眼就瞧见其中蹊跷,一把抓住李慎实的左手,另一只手毫不客气地从他袖中将那份状纸抢在手里。他武艺虽不精通,却好歹也就在军营之中,又经过天下武功第一的尉迟良鸿的指点,制服李慎实这文弱书生还是不在话下的。

    于是秋仪之轻轻松松便将状纸拿着手里,随手将李慎实推开,便展开状纸揉平之后当街阅读起来——没想到他越往下读,眉头皱得越紧,读到最后,两条浓密的眉毛已仿佛打了结一般,紧紧蜷缩在额头正中。

    那李慎实早已慌了神,忙对跟在他身后的差役道:“这个刁妇胆敢拦阻朝廷命官,已犯了大罪,还不速速给我拿下?”

    秋仪之闻言,眉毛一挑,说道:“谁敢造次?今日哪个敢动这姑娘一根汗毛,便是同我秋仪之过不去!这姑娘我今天保定了!”

    他话音刚落,赵成孝便已领了手下七八个亲兵,站在那姑娘和衙役之前,不让这群衙役轻举妄动;其余诸人则护在秋仪之身旁,以防不测。

    要是换了别人,遇到这样情况,或许还能搪塞敷衍几句,对付过这一阵之后,再回去从容思量对策。

    然而李慎实却是一个毫无城府之人,早已乱了阵脚,惊惶之下,居然自恃人多势众,冲着秋仪之叫嚣道:“秋大人,你还未同我交接过事务,此事不归你管,可不要越俎代庖!以免落下口实,凭空让御史言官弹劾,可惜了似锦前程啊!”

    秋仪之是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人,岂会被这书生空洞的威胁吓住,完全没有理睬李慎实,却对那跪着的女子说道:“你姓甚名谁,先抬起头来,我有话问你。”

    那女子闻言,果然抬起头来,一双噙着泪水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秋仪之。

    秋仪之这才看清楚这姑娘的面容——只见她十七八岁年纪,一张圆圆的脸涨得红扑扑的,五官甚是清秀,眉宇之间却暗藏一股英气,毫不怯懦地直视秋仪之的双眼——又听她抽泣几声说道:“民女姓杨,小名巧儿,大人有什么话,尽管问好了!”

    “好!”秋仪之阅人无数,光凭杨巧儿这双清澈无瑕的双眼,便已知道她绝非那种无理取闹之人,便接着问道,“杨巧儿,你这张状纸关系到几位朝廷命官,事关重大重大,里面可有半句虚言?你若现在后悔,本官只当是乱风过耳,并不追究你诬告责任,你可清楚了?”

    杨巧儿答道:“巧儿也跟着私塾先生偷听过三年课,虽然不太会写,却也认识几个字。这状纸是我口述,路边算命先生帮着写的,里面句句是实,若有一句半句假话,巧儿宁可受罚!”

    杨巧儿这几句话说得明明白白、真真切切。围观群众听了,也都不禁窃窃细语起来。

    李慎实更加沉不住气,上前指着杨巧儿的鼻子骂道:“你这刁妇,以民告官本就是一条大罪,你还敢诬陷本官,不要命了吗?”

    秋仪之闻言笑道:“李大人,你没看过状纸,怎么就知道这杨巧儿告的是你呢?”

    秋仪之话音刚落,人群之中便爆发出一阵哄笑,还有几个闲人冷嘲热讽起来。

    李慎实脸羞得好似猪肝一般,终于扔下一切斯文,冲着秋仪之骂道:“秋仪之,秋大人!你别在这里做出一副小人得志样子来!我当七品知县时候,你还在家里吃奶呢!”

    “那李大人可进步得太慢了些,二十几年过去,依旧不过是个芝麻绿豆官儿,这才被我这乳臭未干的小子当街羞辱呢!”秋仪之伶牙俐齿,嘴巴上丝毫不吃亏。

    人群之中,随即又笑成一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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