然而秋仪之却依旧不愿同他多说话,只冷冷回了一句:“没想到许大人还有这样的才干,短短数日之内即将县中田产理清,也是一条大功,改日下官定当重谢。”

    他不待许容回话,随即话锋一转,问赵成孝道:“听‘铁头蛟’说,县里头还来了一个人,说是要同我见面,赵哥这事可是有的?”

    赵成孝听了,脸色明显变得难看了一些,说道:“有。就是这人不是什么好人,我劝大人不要去见他。”

    秋仪之听了倒有些好奇,立即说道:“赵哥向来大度,莫不是这人哪里得罪了赵哥不成?”

    赵成孝依旧沉着一张脸,说道:“没错,这人得罪的不仅是我赵黑子,而且也得罪过大人。又何止是得罪而已,简直是有大仇。这人便是大人那无情无义的舅舅赵抚义!”

    秋仪之听到这里才恍然大悟——这赵抚义是自己在明州城里阴差阳错之间救下来的,后来又念及这赵抚义毕竟是自己活在这世上唯一的亲属了,当时便也不落井下石地为难他,反而要他到山阴县来寻找自己。

    于是秋仪之说道:“赵抚义确实不是什么好人,当年赵哥吃了他多少亏,我心里也是有数的。可是赵哥想想,这赵抚义就再坏,也是我的亲戚,论起来还是赵哥的长辈。这几年中原地区先有饥荒、后有天尊教乱、又经过圣上的讨逆之役,这几场灾祸我们赵家埭没一次躲过去的,眼下还剩下几个人?常言道‘胳膊肘不能往外拐’,一笔写不出两个‘赵’字来,我们也不能太过绝情吧?否则同那赵抚义又有什么区别呢?”

    赵成孝耳朵根子软,没几句话就被能言会道的秋仪之说服了,内心理斗争了好一阵,这才咬牙道:“大人说得有理,是我小气了……”

    秋仪之听了,心中一喜,随即说道:“那赵抚义当年也确实不是东西,既然他找上门来了,不如我们一起去瞧瞧他有什么话好讲。”

    说着,秋仪之便催着赵成孝前头带路,去寻赵抚义去,其他人便各自回屋收拾休息。

    赵成孝说到底还算是个实在人,那赵抚义虽然早年得罪过他,他心里存着芥蒂,却依旧给赵抚义一家子寻了一处干净院子居住——秋仪之推门进去之时,赵抚义一家人老小七八口人,正在院子正中纳凉说话。

    赵抚义正拿着把蒲扇驱赶蚊子,见院门从外推开,借着日渐昏沉的阳光,见来者是自己的外甥秋仪之,赶忙三步并做两步赶了上去就要同他打招呼。

    可是他行动太急,没注意到地面上陷下去的一道坎,一脚踩了上去,立刻就绊了个大跟头,紧接着的几步也没跟上,只好扔了蒲扇伸手撑在地上,正好摆了个跪拜的姿势在秋仪之面前。

    赵抚义纵然有千般不对,也究竟是秋仪之的舅舅,是他的长辈。秋仪之想伸手去扶,可想起身后的赵成孝对此人还颇有不满,若是表现得太过热情,又难免伤了他的心。

    于是两相权衡之下,秋仪之还是决定站在赵成孝这个和自己同经生死的得力助手这边,并不伸手去搀扶他,却挺直了身体,冷冷地问道:“这不是舅舅赵抚义么?你怎么想到到我这里来了?”

    赵抚义听了一愣:不是你秋仪之叫我到山阴县来的么?怎么事到如今反倒问起我来了?

    然而这赵抚义现在身份地位,正应了那句“人在矮檐下、不得不低头”的俗语,只要将满肚子的不忿咽到肚里,说道:“这个……倭寇作乱,明州待不下去了,走投无路才想到能过来投靠仪之,好歹有个地方能让一家老小睡个安心觉……”

    秋仪之木着一张脸说道:“我叫你一声‘舅舅’,不知你承受不承受得起?当初我们孤儿寡母两人走头无论之时,却不知舅舅是如何对待我们的?”

    赵抚义听了,已是浑身冒汗,这里头的关节,世上再没人比他更清楚的了——当年秋仪之母亲,其实就是他赵抚义亲手逼死的;秋仪之无依无靠托身于破庙时候,也都是靠邻居乡亲接济,自己这个当舅舅的没有出过一两银子——秋仪之现在这么讲,已是留了极大的面子了。

    他心里也明白:眼前这个外甥已是今非昔比,头上七品县令的乌纱帽且不必去说他,更是当年的幽燕王、而今的皇帝郑荣的螟蛉之子,随手拔根头发,都比自己的腰粗,若是想要乘机报复自己,只要抬起脚就能把自己给踩扁了。

    赵抚义又想起当初幽燕王原是打算将自己正法来给秋仪之出气的,偏偏就是这个秋仪之出面,才保住了自己一条性命苟全到今日,因此揣测自己这个外甥不是什么绝情之人,便舔着脸说道:“都怪舅舅当年鬼了迷心窍,现在日日都在忏悔,今日既然丢了这张老脸不要,投靠到仪之手下,就给仪之磕个头,算是请罪了吧!”

    赵抚义还真做得出来,立即就双膝一曲,一下跪在满是浮尘的泥地之上,脑袋一个劲地磕。

    秋仪之却不去扶他,坦然受礼,冷冷地说道:“请不请罪是你的事,饶不饶恕则是我的事,请舅舅可不要搞混了。”

    赵抚义听了,心顿时一寒,想要讨饶却不知怎样开口,想要嘴硬却又害怕激怒秋仪之,思前想后了好一番,这才长叹口气道:“总是我当初财迷心窍,做了错事,仪之如何发落我,我都没什么好讲的。就是请仪之看在我们毕竟是亲戚份上,饶了我这一双儿女——说起来他们还是仪之的表兄妹呢……”

    说着,赵抚义便伸手招呼过两人近前,说道:“这位大人是你们的救命恩人,也是姑表匈奴各地,还不过来给大人磕个头,行个礼?”

    赵抚义一儿一女听了,赶紧在父亲身边跪下,向秋仪之磕了几个头。

    秋仪之见得人多了,定睛瞧瞧自己这两个表兄妹,见他们乌眉皂目一脸木讷,显然也不是什么聪明灵透之人,料想不过就是寻常的富家子弟。

    果然听赵抚义说道:“我这一双子女,我从小溺爱,就是再落魄时候,也没教他们吃过一点苦。我是杀是剐,全凭仪之发落,就是求仪之能够仿效皇上当年,不要斩尽杀绝,留条活路给你这兄妹二人……”说到最后,赵抚义已是哽咽起来。

    秋仪之又扭头瞧瞧身旁的赵成孝,低声问他:“赵哥,你看这几人应当如何处置?”

    赵成孝原本是铁了心要为自己当年好好出口气,然而见到赵抚义现在这副落魄样子,却又心软了起来。

    正在犹豫之间,忽听门外传来女子清脆嗓音:“原来大人回来了?成孝你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,让我好到城门口迎接大人。”

    秋仪之循声望去,却是杨巧儿快步走上前来,在自己跟前停下,立即蹲了个福,嬉笑道:“大人这一去大半个月,怎么竟瘦了这么许多?脸色却还好看。哟,怎这里还受了伤,绑了绷带?真是让人心疼死了。”

    她又扭头对赵成孝说道:“你这死鬼,大人出去办事,你倒安心待在安乐窝里头,也不知道为大人办事?你看大人现在身上挂了彩,你是大人贴身的护卫,也不知道脸红么?”

    秋仪之晓得赵成孝这个新婚妻子杨巧儿泼辣直爽,这么直来直往的说话正合着他的性子——可惜赵成孝虽是武将出身,脾气倒有三分温柔——一想到赵成孝从此背上了“惧内”的“令名”,心里便觉有趣好笑。

    可不料赵成孝脸一沉,说道:“行军布阵、执行任务,大人自然有定夺,连我都只能照章执行,哪有你一个女流之辈插嘴的地方?今后这种话,少在我面前说。”

    杨巧儿听了一愣。

    秋仪之也同样一愣,心里却暗自赞叹:原来赵成孝平日里不过是对杨巧儿客气客气罢了,遇到紧要大事,家里终究还是赵成孝做主。

    然而杨巧儿被赵成孝这样一句抢白,已是没了心气,又多亏她性格坚强,否则换了别的女子,说不定当场就已经哭出来了。

    正在气氛略显尴尬之时,院子门外又袅袅娜娜走进一个女子,却是杨巧儿的姐姐杨瑛儿,她步子稍稍慢些,来得略晚,一进门也不开口,先到秋仪之面前蹲个福、施个礼,这才站在一侧,轻声说道:“我我刚才才知道大人来了,过来得晚了,还请大人恕罪。”

    秋仪之见杨瑛儿面色比自己离开时候又红润了些,显得更加妩媚,至于当初在狱中落难时候的憔悴情态则是一点都瞧不出来了。

    因此秋仪之瞧着高兴,便笑道:“你们这一个个都是怎么了?原本都是日日见面的,今日居然搞出这么多礼数来了。你们有空行这些虚礼,还不如做几桌好吃的,给我接风洗尘来的痛快呢!”

    杨巧儿方才在丈夫跟前碰了钉子,便赶紧接过话头,说道:“这事情,我们姐妹早就跟吴若非姐姐说过了,已经在县衙后堂里头摆下酒席,就怕菜做得早了,等大人过去用的时候都凉了,因此才没开火烧灶,大人什么时候饿了,尽管去,以吴姐姐的厨艺,还怕大人今日没有口福么?”

    说完,杨巧儿又补了一句:“这些男人啊,成天就知道喊打喊杀的,什么时候能考虑到这些事情呢?”是说给赵成孝听的。

    秋仪之听杨巧儿和赵成孝这番对话似乎剑拔弩张,却足见其二人关系十分和睦,正觉得妙趣横生,又忽然想起自己面前还跪着舅舅一家人,便定了定神,问赵成孝道:“赵哥,你看赵抚义这家人,应当如何处置?”

    赵成孝原本沉浸在夫唱妇随的气氛之中,冷不丁被秋仪之这样一问,好不容易才反应过来,又见赵抚义这一家人跪在地上一副蓬头垢面的可怜相,终于狠不下心来,长舒一口气说道:“算了,好歹也是我们赵家埭出来的人,往事恩怨……就随风吹了吧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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